专访摄影师周聪 | 长镜头的诗情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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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聪,自2013年毕业于中国传媒大学本科摄影系以来,一直致力于电影、电视剧、网剧、广告、纪录片拍摄工作。2014年拍摄央视纪录长片《美丽乡愁》。2016 年掌镜的短片《不可造次》入选欧洲独立影展、中国国际女性影展竞赛等。2017年掌机高分热播网剧《我叫黄国胜》,同年前往美国洛杉矶艺术中心设计学院进修电影系研究生。2018年回国,和导演孙傲谦完成了他摄影的第一部故事长片《少年与海》,入围2019年釜山国际电影节新浪潮单元。


Q:为什么中途选择去读研?


A:为了增长见识。工作期间经常听学电影的海归说起国外的规矩和情况,我就想去看一下其他地方的人是怎么拍电影的。


Q:国内外电影摄影有什么区别吗?


A:几乎没什么不同,用同样的机器,手法也相似。不同之处在于制片,美国有很多年的传统和市场经验,工作时限、工会规定十分复杂,剧组工作时长不能超过12个小时。我觉得这是个优点,大家有足够的休息时间,拍片质量高,而且时间一旦固定,就会督促整个剧组往前进,不会出现没事干的情况。国内有可能要等人,国外就一直在干,12个小时里工作强度非常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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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你会建议其他摄影师出国读研吗?


A:要看自身情况。如果他们周围有很好的资源,比如能进大剧组或者认识国内知名的摄影师,那么没有必要出去,因为出去学的东西差不多,主要是开阔眼界。如果一开始没有圈子,可以出国试试看。其实现在有很多中外合拍片,不用出国就能见识到国外如何拍片。前几个月,我在摄影展看见一个外国人在用流利的中文聊天,我问他怎么学会中文的,他说在中国工作了七八年。


Q:说说你最喜爱的摄影师。


A:我比较喜欢罗杰·迪金斯,罗伯特·理查德森、贾努兹·卡明斯基等等。我会反反复复看他们的影片,把镜头截图下来存在手机里。我们拍片前会跟导演一块儿看片,我会推荐一些喜欢的片段,然后模仿着拍。


Q:听说你选择停课半年回来拍片,是什么触动了你?


A:我觉得是导演触动了我。导演跟我打电话的时候我还在上课,聊了几次。我们俩在大学期间就很熟,我们会互相帮忙。他是个特别有才华有干劲的人,可惜我们一直没有完整地合拍过一部作品,有点遗憾。大学毕业后大约两年没联系,有一天他突然打电话说他找到了一个“特别牛逼的孩子”,就是《少年与海》的主角。最初他在写一个关于小孩的短片剧本,后来通过街坊邻居找到了一个“野小孩”。那个小孩太神奇了,身世很苦,十三四岁了,特别瘦小,我们有场在学校的戏,周围的小学生都比他高一个头。他成天有奇奇怪怪的想法,而且极其调皮,邻居都恨死他了。导演看到他却特别开心,和他玩了一段时间,照着他的样子写完了剧本。他自己筹钱拍了一部分,因为缺钱,没能拍完。于是他剪了片花,去上海电影节吸引到了投资,他便想重拍这个片子,联系我当摄影师。我被他的干劲打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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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少年与海》拿到了上海国际电影节创投和A.R.T.文艺片扶持计划,之后你们的资金足够吗?


A:资金也只算刚刚够,毕竟是新人导演,现实题材也不是特别消耗钱。没有哪个剧组会觉得资金是充裕的,大家都是捉襟见肘。不过我们中途没有出现短缺的情况。一开始投资方说好了预算,我们制片组就按照计划花完了这笔钱。


Q:说说你对少年(小杰)的理解。


A:这个孩子表面上狂野,其实内心很纯真,他只是希望得到爱。他父母双亡,和姐姐、大舅住一块儿,喜欢到处玩,周围大人对他很不屑,可他一如既往地捣乱。他的心里缺失了一大块儿,所以爱用捉摸不透的行为去弥补心里的遗憾。剧里剧外,都是这样。剧本大部分台词都是他生活中会说的话。有时候导演不让他看剧本,就告诉他大概会说什么,他会带来惊喜。我觉得他在剧中有两条核心的冲突线。一条是他试图寻找父母去世的真相,另一条是家里惹到了社会上权力很大的人之后,他如何看待这件事,如何他和家人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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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海和这个少年有什么联系?摄影中如何体现他们的联系?


A:整个故事发生在港口小镇。他很向往海,海对他来说是一种有召唤,是想去看、却永远无法达到的地方。主要是大海藏着少年父母的故事。


在摄影上,海的镜头其实不算多。大部分时候,他和姐姐、大舅在一起。不过因为家靠海,影片中经常能听见海声和船的汽笛声。剧情上也有体现,有趣的是,小杰不知道海叫什么,一直叫它大河。主要联系是通过声音和剧情体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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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本片中色调的选择?


A:我们选的基本上是自然的颜色,比如屋里墙面的蓝绿色、窗户的蓝色、大表姐的红色和蓝色衣服、小孩的蓝色衣服,这些都是导演自己选的。其他人的衣服都是老衣服,用高锰酸钾水浸泡、晾晒,做旧,颜色很素,只有表姐和小杰是鲜亮的红色和蓝色。


Q:影片一开始色彩明艳阳光充足,中间阴沉多云,最后压抑暗淡,为什么有这个基调变化?


A:这个基调的变化是根据剧情来的,画面和情绪要相呼应。小杰的心路历程经历了变化,从一开始开开心心,到家里出事之后开始怀疑这个世界,开始寻找真相和真理,到最后所有的真相浮现之后变得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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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说说你和灯光师刘银松的合作。


A:他起的作用可大了。虽然我们体现的是自然光,但还是有处理的。比如阴天的戏遇上了大太阳天气,刘老师就会用蝴蝶布、黑布、黑纱遮挡,把光变柔、变暗、变冷,模拟阴天效果。


这是我跟刘银松老师的第一次合作,每天都非常开心。他的技术让我大开眼见。他特别喜欢使用灯管。晚上的戏我想的是使用家常的灯泡,再用专业灯光补光,但是大舅家特别挤,搬灯挂在里面的话就几乎没有空间了。他选择用灯管,贴在天花板上,也不会穿帮。


拍外景的时候如果天气不合适,也会让刘老师来处理。比如阴天的时候拍内景就开大灯。有时候天气影响大,就会改戏。有一天乌云密布,导演高兴得不得了,我们本来计划拍内景,他临时叫上所有人到海边去。毕竟我们这个片时间紧张、也靠天吃饭,所以有正好想要的天气就会去拍。我们这个剧组拍摄的整个过程都很开心,大部分人都是传媒大学的,大家都年轻,聊得来,就像一家人。


Q:你是如何设计镜头调度的?


A:我是和导演一起设计的。他自己已经有一个想象中的成片的样子,而且他之前拍过一遍短片版本了,有了经验,知道要什么感觉,看景的时候会跟我说小杰从哪走到哪。我大部分时候赞同他的意见,如果有想法会跟他商量。晚上我们一块儿画分镜和机位图,让大家都清楚一点。


Q:听说你们看了几部参考电影,比如塔可夫斯基的《镜子》、锡兰的《三只猴子》、还有萨金塞夫的《将爱放逐》,可否举例一下印象比较深的镜头调度?


A:我特别喜欢塔可夫斯基的《镜子》结尾的那一段。主角在巴赫音乐中回忆母亲,在一片草原上,镜头突然沉下来,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坐在地上,之后推到远处的房子,老人和小孩走出来。整个过程都在拍水坑、树枝之类,有一种田园诗意。


另外就是《三只猴子》最后一个镜头,主角在天台上,面前是一片大海,有一道光束从云里透下来。导演特别想要那个镜头,在多云的那段时间经常跟我提。但是我们条件不允许,我们在的那段时间里,要么是万里晴空,要么是阴沉沉的。


《将爱放逐》的每个镜头我都很喜欢,随便截一张图都能当桌面。这是我和导演在色调和光线方面参考最多的影片,它接近我们想达到的效果,正好大部分故事也发生在房子里。我们就思考从哪里打的光,看幕后花絮里灯是放在哪里的。《将爱放逐》的调度我们也很喜欢,风格沉稳缓慢,就好像镜头在自己观察,和观众没有关系。比如有个场景,女主跟丈夫说她出轨怀孕了,丈夫把酒杯一扔,就往树林里走。镜头跟着他退,男主出画了,镜头停在一棵树上,停了很久,很有意思。我记得我在《少年与海》里也拍了类似的镜头,不知道有没有剪进去。


(《镜子》结尾镜头)


Q:如何让沉稳缓慢的长镜头不显得沉闷、难懂,能更好地服务于故事,你是怎么看的?


A:这要根据剧本来定。打个比方,有个电影叫《都灵之马》,开场是一个极长的镜头,画面中一个老头在大风中赶着马车,镜头一直跟着他,什么事都没发生,配上撕心裂肺的音乐,让我印象特别深刻;对比另一个讲女特工的电影,它有一个非常丰富的长镜头,打斗不断,镜头还跟着女主一块儿跳到楼下,我却快睡着了。所以我觉得没有必要刻意避免乏味,具体要看个人情趣。我个人喜欢拍长镜头,因为有挑战,而且拍完这场戏就可以去下场戏了。我喜欢的一些老电影,一场戏一个镜头,可能摄影机都没动,但有趣味。许多商业电影的长镜头虽然很难拍,但我觉得很无聊,因为它们视觉丰富但是缺少韵味,让人看了就忘。


Q:你是怎么控制镜头长短的?


A:举个例子,开片的一个长镜头,小杰回家给客人打招呼、跟姐玩儿,去隔壁捣乱,再回到大舅家里,这一串拍了三天。第一天每一条16分钟,导演看了回放觉得太长了,就删减掉了没有必要的戏,只剩9分钟,顺畅很多。我们没有太多地考虑剧的长度问题,只要戏到位了、情绪到位了就可以。我们的剧本有100页,拍出来应该是100分钟左右,但第一版将近三个小时。不是因为节奏慢,而是因为我们有很多内容想要表达,比如剧本里一句话“小杰坐在海边发呆”,我们想体现孤独感,就特意拉长了到了20多秒。最后为了参加电影节,就把全片时长剪短了。电影上映的时候应该就是这个剪短的版本了,导演对这一版也很满意。


Q:画面中经常出现门框、窗框,人从里向外看,你想表达什么?


A:我当时拍的时候觉得很好看。按我的见解,每个人都有内心的监狱、被生活所迫、被牵绊住,有一种没有办法挪身的拘束感。另一个原因是我们很喜欢景深镜头,展现前后景,比如屋里面大舅在抽烟,外面是小杰回来了。我们希望用窗户把画面分割成前景中景后景,让画面更加丰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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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你对当前中国艺术电影市场的看法?


A:我对钱没什么概念,不像学制片的同学那么了解中国的近况、政策、大数据走向。我觉得电影就是电影,只要有人看,就有市场。目前艺术电影多是在电影节获奖,有了名声之后再上映。但是消费者心态很难估摸,有的好片会爆冷门。对我们来说,就是得尽力做到最好。


Q:你拍过商业片和艺术片,更喜欢哪一种?


A:我都喜欢拍,只要剧本出彩、和导演聊得来。我也有很多艺术上的追求,希望拍出来的东西我自己愿意看,而不是像之前拍过的情景喜剧那样,我点开看看署名在不在里面就关掉了。我不挑剔,都愿意尝试,不是必须拍小成本独立艺术电影。


我对动作片很感兴趣。拍动作片得跟武术指导沟通合作,组里通常分AB组,A组拍文戏,B组拍打戏。往往B组有专门的摄影师负责设计打戏镜头。科幻电影也是分工明确,最近一部哥斯拉电影的摄影指导来我们学校做客,我问他是否参与了特效镜头设计,他说他只在绿幕里拍了人,剩下的没办法参与。这种先分散再合并非常有意思。


恐怖片也很吸引我。想把东西拍得吓人是件值得思考琢磨的事,不是靠打逆光就行。我本科的毕业论文写的就是恐怖片打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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