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青年导演于海洋| 人类之所以高级,是因为我们通过故事理解世界「人类之所以高级,是因为我们通过故事理解世界」 | 于海洋作品 《Catchpenny Ritz》|Claire Zhao:你作为编剧导演的初衷和使命是什么? | 于海洋作品 《barber》|我认为身为电影作者,就提供这些帮助人类看世界的故事。不仅是面向观众,也是面向作者自己。每当我写故事的时候,仿佛进入了一个人类实验室,在这里生活,做选择。我通常把创作的故事与我的个人生活拉开一定距离,这样能够让我找到一些在我的人生维度里感受不到的体验,无需面对的冲突和抉择。最后把这份实验结果以电影的形式呈现出来。有时候体验到的情感过于强烈,我能够从故事里出来,关掉“实验室”的门,继续平淡而安稳地生活在我的现实世界里。| 于海洋作品 《barber》|"电影比所有其它讲故事的形式 都更加直观地呈现这个世界 呈现出它的时间与空间" 「从广告创意到电影艺术」 | 于海洋作品 《Catchpenny Ritz》| Claire Zhao: 谈谈你在4A广告公司的创作经历 于海洋:做广告是在不断尝试新的事情,接受新的挑战。尤其在当今的时代,媒体的形式总是推陈出新,广告的形式也随之发生变化。我刚入行的时候是2010年,做digital, 那时都是在人人网或开心网做活动网站,后来11年视频网站和微博火起来,就做了很多viral video, 活动网站也建在微博,之后有了微信,开始做H5网站和专门针对手机的互动,随后又是淘宝,直播,短视频,Vlog。总是有新鲜的东西出来,就要不断地去追求新的形式。这就要求广告人不断变换思维,快速学习,前一年的经验也许在后一年就已经不奏效了。我觉得这是很有意思的。对于我这种喜欢新鲜的人来说,做得很开心自在。 | 于海洋作品 《Catchpenny Ritz》|另外,4A给我提供了非常好的平台,让我能有机会去做像麦当劳,GE通用电气,阿迪达斯这类的国际客户,做出来的作品要达到整个行业的最高标准,否则老板不会通过,客户也不会买单。这就要求我不断挑战自我的极限,过程是痛苦的。好在身边围绕着非常厉害的同事们。从他们身上学到了很多东西。现在回想起来,很多关于审美或者做事的风格、要求,都是在广告公司那段经历中培养和塑造的。 | 于海洋作品 《Catchpenny Ritz》|Claire Zhao: 从广告创意到电影作者的转型? | 生活中的于海洋| 所以我学广告的伊始,就是奔着电影去的。后来做广告,看到自己创意的视频、电视广告在网络上和电视上播放,还挺有成就感。我也把这些作品让我爸妈看,他们看过也开始相信我能做这方面的东西。尤其我爸看到我做的GE广告在央视有播,对他们来说,有作品能在央视放,还是挺大的事儿。于是渐渐的开始支持我做电影。我就开始着手申请电影学院。 我不管这叫“转型”,而是一切重头开始。我刚开始进电影学院拍片的时候,身上还留有“广告气”,说白了就是在玩概念,玩形式,并没有踏实地去讲一个故事。我当时没意识到,是后来渐渐看过更多的电影,有了更多拍摄实践后才渐渐意识到的。当然这没有好坏之分,因为有很多好电影也是概念大于叙事或者有很强的形式感,但对于我想讲的故事来说,这种走概念和玩形式反而削弱了我的故事。于是我强迫自己忘掉在做广告过程当中学到的一切,从头开始老老实实讲故事。 | 于海洋作品 《barber》|Claire Zhao: 在美国求学期间,是如何学电影的? 于海洋:在ArtCenter注重“做”,我们入学的第一周就开始写剧本,拍片。然后在课堂上放自己的片子,让同学和老师点评。点评结束再布置新的片子,一周时间拍,下节课再放再点评,就这样连轴转。一个学期每天不是在拍片就是在筹备拍片,忙得昏头暗地,没时间思考,甚至都没时间怀疑自己。就这样一个学期过后,回过头来再看,整个人都升级了。另外,从进学校的第一天,院长就说不会把我们当学生,而是当作同事。很多课并不像在上课,而是在跟同事、老板开会。跟我之前在广告公司上班的感觉很像,带着我的想法去开会,然后得到一些反馈,拿回去再改。而且我们大部分课都是小班,每个人做自己想做的项目。编剧课最多6个人,有足够的时间去讨论每个人的剧本。 | 于海洋在片场讨论|还有很多一对一的课。拿我的剧本、拍摄计划跟提名奥斯卡的导演和柏林金熊奖的导演一起一对一讨论,让我见识到这些一级的导演如何工作,在每一次发现问题和解决问题的过程中学习,让我也渐渐跟他们一样去思考。这个过程就等于获得了相当多的工作经验。我们有非常传统好莱坞倾向的老师,带我们分析卡萨布兰卡,码头风云,欲望号街车,看James Dean, 希区柯克。也有比较艺术片挂的,向我们介绍安东尼奥尼,佐杜洛夫斯基,金基德。也有倾向美国独立片的,跟我们讨论《旺达》。而在我们拍自己的片子时,鼓励探索属于自我的风格。整个在电影学院的经历,对我拍电影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于海洋作品 《Hold On》海报|Claire Zhao: 谈谈你的最新短片Hold On 于海洋:Hold On是一部关于 身体的欲望 与 灵魂的欲望 发生冲突的故事。讲述一位信奉天主教的母亲独自抚养身患残疾的儿子。儿子逐渐成年,一天母亲发现儿子是同性恋,并且有性方面的需求。而宗教信仰令母亲无法面对儿子的需求。可是当她看到儿子忍受着身体和心灵的痛苦,她终于放下信仰,承担起作为母亲的责任,尝试为儿子寻找合适的性伴侣。 | 于海洋作品 《Hold On》|最初想到这个题材是因为无意间在一档电视节目里,有人提到为残疾人提供性服务的组织,当时在脑子里就记下来有这么一回事。后来偶尔有在网上了解了一下,看了一些帖子和纪录片。这样一个人物就在脑子里慢慢浮现出来。这个过程很漫长,大概过了一年的时间。后来有机会去戛纳电影节,顺便去了巴黎,游了一些教堂,也是随意进去的。有一个教堂刚好在举行弥撒,整个教堂里挤满了人,我看他们虔诚的面庞,在加上那整个仪式感的氛围,给我蛮大的震撼。因此这样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徒的形象也在脑中滋生。 | 于海洋作品 《Hold On》| 又过了一年多的时间,这些形象慢慢在脑海中完整。真正让我开始着手写这个故事的契机是2017年的暑假回国,那时候电影学院课程已经过半,开始考虑未来要如何发展,可是完全没有思路。手头上写着长片剧本,可是未来要如何运作也不得而知。并没有人能给我指出一条路,也没有一个切实有效的路径能让我照着走。因此,我深深地体会到一种无力感。而正是这个无力感让我想到了无法用力抓住任何东西的人。因此带着这种无力感,我开始着手写这个故事。 | 于海洋作品 《Hold On》| Claire Zhao:如何在创作中形成你的艺术风格? 于海洋:我觉得艺术风格不是单独存在的,而是一整个艺术体系的体现。这需要一个艺术家系统性地把握世界。因此,这不是一朝一夕形成什么艺术风格,而需要整个生命过程的思考和实践。在创作Hold On的过程中,我正在读荣格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马佐夫兄弟》,这都潜移默化地对我的创作产生影响。尤其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我在写剧本的过程中,总会时不时的翻开他的小说读一读。另外英格玛伯格曼和费里尼的电影对我的影响也比较大。 拍摄Hold On的那几天,每天拍摄完回到家,我都会放伯格曼的《芬妮与亚历山大》来看,一方面放松,另一方面把更多影像输入到我的潜意识。在拍摄现场经常会遇到问题,需要快速给出解决方案,就依靠潜意识里的这些来帮助我做决定。我并没有给我的片子预设一个艺术风格,而是在接受这些影响的同时,发现并解决剧本写作和拍片时遇到的问题,在这一整个过程中,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一种“风格”。|于海洋作品 《Hold On》|Claire Zhao: 在美国的电影拍摄经验 于海洋:在美国尤其是洛杉矶,拍片是一个既繁琐又规范的过程。有很多Paper work要做。为了找到更专业的演员,我的项目申请了SAG,成为Union的项目。这样一来就有很多Union的规则要去遵守,包括拍摄时间,演员排练的时间、安排等等。 另外,拍摄还需要申请permit, 我在LA和Pasadena两个城市都有取景,因此要分别去两个城市的电影部门申请拍摄许可。我们有一个场景是在一个房子里,为了获得拍摄许可,我们要得到这个房子附近的邻居的签名,所以我们要挨家挨户敲门,告诉他们我们要在这边拍片,征得他们的同意。 还有在拍摄的过程中,我们需要遵守12小时turn around规则,意思是我们每天最多拍摄12小时,从人员到场开始算,到全部人员撤出拍摄场地为止,不能超过12小时。而大家第二天的通告时间要在至少12小时以后。以保证每个人都能得到充分的休息。 |于海洋与摄制团队沟通|规则很明确,也因为这样,整个团队都很有效率地工作。也需要导演在前期做好充分的规划,甚至对可能出现的突发状况作出预案,以确保能按时按质按量完成拍摄工作。这是一次挑战,也是非常好的学习和训练自己的机会。 |于海洋给演员讲戏|遇到我感觉合适的演员,我会花时间跟他们一对一交流,不只是试镜演一段,还会花时间去了解他对故事的想法和自己的看法和思考。我比较在意他们思想的部分。正因为这样,在与演员沟通的过程中,听到了很多他们的故事和他们的思考及困惑。有些联系我的演员甚至亲身或有亲朋好友经历过类似故事中人物的心理历程。这也是我喜欢做电影的一个原因,在这个过程中体验到更多的情感和经历,如果不是因为拍这部片子的契机,我不会思考这些问题,听到这些人生故事,获得这些经历。 最终,我选择了来自意大利罗马的女演员作为我这部片子的女主角。她有很多电影的拍摄经验,而且她刚刚出演了获得过奥斯卡的意大利导演 保罗·索伦蒂诺 的新片,从那个片场直接赶往机场来到LA,接着拍我的片子。作为青年导演能获得成熟电影人的信任和支持,是对我莫大的鼓励和肯定。 |于海洋与意大利女主演|「创作让全世界感同身受的故事」 Claire Zhao: 你的作品经常会关注比较深刻的人生话题,对此你是如何思考的? 于海洋:我对人生感兴趣。但有很多事情我没有勇气在自己的人生中去思考,或者没有机会思考,所以我希望在故事中去思考和体验。我在第一部短片《理发师》中思考的是安乐死问题。在想人应该有权决定自己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在谁的身边,以什么样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而不是等到生命被病魔消耗殆尽后在冰冷的重症监护室的病床上彻底枯萎。之后在拍摄的MV Catchpenny Ritz中思考人们的购买行为给这个世界造成了什么样的影响。接着在短片《Hold On》中体会一个母亲在她的宗教信仰与她的儿子之间如何做选择。 |《Hold On》中的母亲|我觉得这些都是很重要的问题,而且没有标准答案,需要我们一再去思考。而在现实生活中,如果不是发生了特定的事情,我们很难有机会去思考这些,也没有时间去思考这些。我觉得这就表现出了艺术的重要性,因为艺术会带着我们去体会这些,扩大个体的人生体验,同时增加生命的广度与深度。无论对于制造艺术的人还是欣赏艺术的人,都是这样。有了这些体验,也许能帮助我们更坦然地度过人生。 Claire Zhao:你是商业广告人出身,又偏爱伯格曼、费里尼的艺术电影。在你的个人创作中是如何掌控商业和艺术这两股力量的? 于海洋:好的故事一定是有商业价值的。莎士比亚是我最欣赏的故事艺术家之一,他创造的故事无论是在他的时代还是过了几百年后我们这个时代,都具有非常高的商业价值。无论是商业电影还是艺术电影,只要是好电影就要满足两个条件:吸引人的故事和人物。这里面,共情的能力非常重要,而且要直击人类最深层最普遍的情感。做广告创意的时候,我们首先要找到消费者洞察,insight, 然后出创意的核心idea,再根据这个核心idea发展出各种花样的执行方式。电影和广告的本质不同,操作的方式也不一样。但做广告时积累的一些思维经验依然对创作电影有借鉴意义。比如一个故事的核心idea是什么?每个人物的本质是什么?每场戏的本质是什么?如何能洞察到人类最深层的情感?如何吸引观众,让他们产生共情?这些思考都是共通的。 |于海洋在片场|Claire Zhao:在电影创作上,经常会听到多方的意见,作为创作者你是如何看待和处理这些反馈的? |于海洋在片场|我自己的电影项目是这样,接制片公司的项目时更是会倾听他们的需求,调整写作的方向,满足他们在项目上的整体布局。这本身对我来说并非难事,之前做广告的时候,几乎所有品类的品牌、产品都有涉猎,每个品牌的调性都各不相同。快速切换不同的写作和创意风格早已是家常便饭。另外,这也是我创作的乐趣,跟各种文化背景、价值观的人一起讨论故事,碰撞想法,分享彼此的生活经验,这本身就是对电影创作着最好的财富。 Claire Zhao: 你未来的创作方向? 于海洋:相比较关注生活,我更喜欢探讨生命。这两者之间的区别是,生活是无解的,而生命需要一个答案。故事是典型化的人生。故事不是现实,但它比现实更真实。如同数学,你在现实世界中找不到数字或者公式,但没有人会说数学是假的。数学比一切都更真实,它甚至可能是全宇宙背后的逻辑。而故事,就是全部人生背后的逻辑。我的目标就是创造出这样的故事。 我目前有几个长片计划。一是在打磨Hold On这部短片的长片剧本。有很多想在这个故事中探索的东西并没有完全容纳在短片当中。 另外,我在跟超小号影业一起开发一部长片剧本。以奇幻故事的外壳,关注一个男孩到男人的自我成长,及他的家庭和社会身份。 还有一个长片项目,一对恩爱的中年夫妻同时精神出轨,经历着比较微妙的情感关系,互相拉扯。 |于海洋在片场短片《Hold On》| Claire Zhao:从你的创作方向来看,你所创作的电影在类型上和题材上都有很强的多样性,这对你意味着什么? 于海洋:首先,我感兴趣的人和事确实很多,也很容易对不同的人和事产生情感和思考。这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我的创作在题材和类型上的多样性。另外,类型和题材只是故事表象的呈现,是通向本质的通道,而本质往往都是相通的,都是呈现人性的复杂,呈现生命的平凡与非凡。讲让全世界都感同身受的故事是我追求的永恒核心。 合作请联系:talent@xsmediachina.com |